Lúvalauirë L.(东风应律)

金色之弓。
时间赐我青春与死亡,尽管我戴着镣铐依然像大海一样歌唱。

【权倾超野·国庆联文】故人墓,无名冢,烈士坟

主权倾朝野,微小凡高,深呼晰,龙凤,云次方。

角色死亡警告。

开篇BE警告。

 粗体为第一人称视角。

 上一棒老师 @米琳本米 

 

我是一名志愿者。收到多伦多大学心理系的录取通知后定下了回家度暑假的计划,为了日后是当海龟回国工作还是留在国外和家里人大吵一架独自离开后,我申请了这份专为退役老兵设置的志愿服务工作。根据资料显示,老先生姓金,今年已经九十三岁了,自抗战结束后就没离开过这个小村庄,从未结过婚,自然也没有子女。

活到这个岁数应当什么都能放下了,心里自然也是什么都明白的,村口理发店的大姐得知我要负责照顾他,只说他们家的木梯有点年久失修,爬房顶时要小心,千万别把自己摔了。

她还说,老先生每个月雷打不动地来她的店里理发,活得干干净净,每次见他衣物总是整整齐齐的,像个军人一样——她倒是不知金老先生真曾是个军人。

 

金圣权已经很久没有在家里迎接过这么年轻的客人了,小姑娘没对那停留在上个世纪的陈设表达出丁点儿不满,抢着给自己倒了杯水后,在小院儿里摆上躺椅拖着他出去晒太阳。

“我爷爷说,人年纪大了要多晒晒太阳,”她看着老先生补充道:“对身体好。”

金圣权想,是个不错的孩子。就只是有些过于固执了,不一定讨男人喜欢。

像那人一样固执。

说实话,他停滞在了十八岁的长相金老先生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尽管他还记得他喜欢唱歌,喜欢衬着满天星辰对着群山低吟,喜欢给他整理衣物,给排里医疗班的高杨整理绷带,有着大多数人都望尘莫及的枪法却毫不喜欢任何种类的枪械兵器,也不喜欢看到他受任何伤——可是那个笑起来甜得像是蜜糖一般的少年曾让他魂牵梦萦的音容笑貌,不知从何时起,他已再记不清了。

尽管如此——他一直一直都刻骨铭心地记得那个简单到他一生里见过无数次的名字。

张超。他叫张超。

 

女孩子在帮他整理杂物。她住在村子招待所里,但自愿给老人家搬来了些许家具——从家里带出来的,她说,反正自己用不上,不用白不用。

为了给那些桌椅书柜腾出地方,原本就摇摇欲坠还极其占地的大衣柜成了重点清理对象。老旧的柜门被拉开,层层灰尘与旧报纸挪出去晾晒后,她翻出了一本不知何年何月的相册——女孩粗略扫了两眼,从中掉出了一张红纸片,她捡起,愣住了。老先生本坐在一旁喝茶,见她拾起在看,也没拦她,只是拖着步子走进了小院里,在她摆弄好的椅子上躺下。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

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

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

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此证。(1)

而后是两枚指印,分别写着“金圣权”和“张超”,因年代过于久远而泛着褐色,连墨迹和红纸本来的面目都浅淡得难以辨认。

白头之约,书向鸿笺。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而今他早已满头白发,回头再看这个诺言,怕是年少无知得像个笑话。

人的一生其实很短,短到转瞬即逝,短到朝夕之间。短到来不及说很多很多的话,来不及做很多很多的事,来不及说很多很多句“我爱你”。

短到,闭眼前恐怕也等不来故人入梦。

她将纸夹回相簿里,突然悲哀地想,老先生恐怕连张先生的一张相片都无——两人相遇在战火纷飞的十九世纪四十年代,不论是照相还是肖像,都只是富贵人家的事,又怎会轮得到两个从农村里出来的孩子呢。

她转头,看着暮光下闭眼小憩的老先生,日光他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温暖又寒伧。他早已到了儿孙满堂的年纪,可膝下无子,连哪怕一个与他有着血缘关系,爱着他的人都不再存于世间。村里的人都敬重他,女孩也将他视作尊长,可是,他们并不也从未爱过他。她一言不发,不动声色地将相簿轻轻放了回去,垂下眼帘。

她心中有万千疑虑。

她想知道这位张先生而今葬在何处,她想知道他们是否在烽火硝烟中拜过天地,她想知道他的个性长相,她也想知道,金老先生之所以独独同意了她的志愿者申请,是不是因为,她也姓张。

可她一个问题也没问,一句话也未说。

 

我已在这个村子里住了两周。

那天过后我再没提过张超,直到某天——因自午夜便开始下雨,金老先生染上了风寒,怪我没把屋顶补严实。他倒没说我什么,怕是也没力气,我一边忙着端茶送水照顾他,一边给省里的医院打电话。

感冒这种事可大可小,金老先生年纪大了,折腾不起。我安顿他喝了水后想起身去放水杯,腿还未站直手便被擒住了。

说是擒,是因为老先生用了近乎全力,可他毕竟是老人了,不再年轻也不再孔武有力,他只能死死地抓着我的手,好像抓住了梦境里的虚无幻影。那手上皱纹满布,肌肉严重萎缩后皮肤脱水一般皱起,血管突起在皮肤上,泛着青绿的暗淡色泽,其间缀着深浅不一的老年斑。

我蹲下身去,将另一只手覆上他的手背。十九岁年轻人满是胶原蛋白的皮肤与他的对比鲜明,我看着老人竭力睁开眼睛,因为严重的白内障,本应纯黑的虹膜蒙上了一层厚重白雾——他看不清我的样貌,我却听他在轻声呢喃,他唤道,超儿,超儿啊。

无法言说的巨大悲伤席卷而来,伴随着窗外的倾盆大雨,不由分说地将我死死包裹其中,攫住咽喉,夺取呼吸,置于死地。我只有握住老先生的手,像试图将一切给予他人的快乐王子,而直至救护车赶到将我二人送往医院,他也没松开一丝一毫。

是了——哪怕清楚地知道等不来故人入梦,还是要竭力握住手中的飘渺尘烟,就算只是留个念想,也是好的。

从医院里醒来后,金老先生说,他想再去自己曾战斗过的地方看看,他想再见见他的战友们。他说,他亲身体会到了“死亡”,他想在阖眼前,不给自己留下任何遗憾。

那是他第一次和我谈起“张超”,我正给他削着苹果,电视上放着央视的新闻联播,窗外,天晴朗朗万里无云。

 

1940年,十四岁的金圣权应征入伍。他父母都是普通农民,自然没什么捷径或是特权可给他的,人还只是个半大小子,却得开始学会迎接敌人那些不长眼睛的枪炮了。在这个年纪他本可将自己当作队里的孩子,只因和他一同入伍的还有一个比他小一岁的“弟弟”,张家的大儿子张超,他便理所当然地将自己看成了“大哥”。

他们张家没人了。除却他超儿,就还剩一个妹妹和一个没满五岁的弟弟,以及素来体弱多病的阿娘。国难当头,他没得选。

谁都没得选。

正也因此,张超身上有着旁人没有的决绝坚毅——他像其他孩子一样畏惧死亡,却从不逃避,他总是如同金圣权记忆中的那样,怕什么便往什么上面靠,怕蛇养蛇怕高便去爬树,不要命得无所畏惧。

可是,超儿,怕死总不能去死一死吧?

男孩眨了眨眼,似是看清楚了金圣权眼底充斥着的无边恐惧,笑了笑。

权,我不怕死。我只怕阿娘弟妹没人照顾。

别怕,没事。有我呢。

他笑的更开心了,眉目间的尘灰都似乎少了些许,脸颊上的弹痕甚至因此牵动了起来,还未结痂的伤口里淌出了一滴鲜血——金圣权想伸手去搽,却终是收了回来。他们刚结束一场战役,尽管被赶去了后方确保资源运输线的安全而没有在前面守卫战壕,他的衣服上也没几块干净的地方了,更何况是因握枪射击而一直蹭在地面上的袖口呢。他想转身去找医疗班的周深,却只见靠着岩壁苟延残喘的众多伤员和在其中奔走匆忙寥寥无几的白衣身影,终没出声打扰。他寻着正在给黄子弘凡包扎腿伤的高杨要了一小块还算是干净的布,出声嘲讽了一下黄子在高医生面前装腔作势过分浮夸的演技,转回身去洞口找张超。

尚还只算得上是个孩子的士兵倚在岩壁上,抬着头仰望着满天星辰,月光为他勾勒出的挺拔眉目衬着不那么合身的墨绿军装,像是一幅只该挂在富贵人家墙上的传世名画。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排长王晰理了理身上的绷带,抬头便是两人在星空下的剪影,美好得不该出现在一群浑身脏污伤口方才粗略包扎好,连睡梦中都难以抑制住呻吟的军人之中,美好得不应当以那硝烟战场烽火乱世为背景。

“你俩别跑太远!保不齐有什么漏网之鱼来搞夜袭。”

金圣权转头应了一声,见正忙给他晰哥缝合伤口的周深狠狠锤了一下他们年轻排长的肩膀,嗔道:“别动!到时候可别再给你勾块肉下来。”

王晰便只是笑,再没了什么气焰和威严,黄子弘凡拖着步子跟在高杨后面给人打下手,被赶着去了一旁休息,整个连里头年纪最小的石凯正和梁朋杰一起听余笛老师教课,光哥手臂上缠着一圈圈绷带,忙着把县里运上来的珍贵物资搬进众人休息驻扎的岩洞。

金圣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张超脸上的伤口,少年右手肘上的枪伤刚由周深缝合好,还抬不起来。而后两人一同面对着白日里枪声震耳欲聋的山间战场,林间被炮灰灼烧的树木呈现着染上了死亡的焦黑色,不时闪出一两处高天鹤班搜寻尸首时晃动的枝桠剪影,明月高悬,由繁星衬着一同照耀苦楚人间。

他听见张超低声地唱,“江南江北风光好,怎及青纱起高粱”——那是周璇的四季歌,他们都听周深在部队休整时唱过,便记着了。金圣权记不全词,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听,听他唱“血肉筑出长城长”,突兀地停了。

他便接了下去——金圣权还算有些音乐天赋,也倒还记着这句,明显更为厚重的声音跟在还未变声的清雅嗓音之后竟不显突兀,反倒带上了些言说不出的情深意重。

吾愿做当年小孟姜。

他瞥见超儿笑了,不知是自己记错了词还是唱错了调,便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张超勾着唇角,“我只是想,若是我死了,怕是不会有谁来当我的孟姜女了。”

“瞎想什么,”金圣权极其自然地揽过他的肩膀,“你听好了,超儿,不管是死是活,我都一定会来找你的。我就是哭死在那战场上,哭倒那血肉长城,也会把你带回去。”

张超嘴边弧度更深,握上他搭在自己肩膀的手,微微颔首。

“好。”

 

“我没做到,我没能找到他。”

金老先生用那句话结束了他短暂而又漫长的叙述,而那一夜的久远回忆在我脑海中久久不去,更加深了我带老先生回到故土看看的决心。

傍晚的时候负责人打电话来,说当时的694排三十六人抗战结束后包括金老先生在内仅有三人确认幸存。其中一位姓龚,在文革期间被视作反动分子批斗迫害,最后死于了狱中,连名字都被抹去没能留下,因为未婚无子,至今亦未能平反。他的遗言出乎意料得被保存了下来,他只说,故人已逝,其信念未能光耀于世,是我对不住他,是我二人生不逢时。

另一位留档的退役老兵名叫“高杨”,文革前期离开大陆赴往台湾定居,大约是今年七月辞世的。有一件极小的细节刺痛了我,他离世前请求法院通过他与已逝同性伴侣的结婚申请,那是一位战死于1944年的衡阳保卫战中,名叫黄子弘凡的年轻士兵。

可是因为这位黄先生已逝世多年,且并没有台湾户籍,而台湾同性婚姻法只能允许与同婚通过的国家公民结婚,因而被驳回。

直到高老先生合眼前,都没能拿到两人迟来了七十多年的结婚证书。

现在整个694排还剩下的,便只有金老先生一人了。我迟疑着想告诉他,我们而今再无法找到他的任何战友,可我总没来由地觉得,他早已知道了。

他知道自己活不到能堂堂正正与爱人跪拜天地宴请宾客的那天,知道自己身上承载了三十五个人对未来的希冀与期望,尽管那未来并不美好,亦知道自己此生注定辜负。

所以他更为清楚地知道,很多事,再不做,就来不及了。

这是而今任何人十四五岁时都感受不到的,如斯太平盛世,你要如何去理解死亡的痛苦,去理解活着的痛苦?我们都总觉得自己爱的人会永远在那里,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恣意挥霍,一同鲜衣怒马,共览世间繁华,看遍天下。

可不是。就像夏达老师在《子不语》中说的,错过,不是错了,而是过了。

过了,就再无可挽回了。你只能看着时光流逝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一人独自悼念着再不会老去的他和他们。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

可他不在幽闺自怜,他提着枪,腰上别着土法制的手榴弹,口袋里装着他能分配到的所有弹匣,上了战场。

然后,便再没有回来。

又何来云鬓点,红松翠偏,紧相偎,慢厮连。

 

纵然再寻不到战友,故土总是在的。不然又怎会物是人非。

政府给拨下的款项到账得很快,考虑到金老先生年纪太大,我本不想带人去坐飞机——而后要不是和航空公司百般确认,又自己贴了些许钱用老爹的白金卡订了头等舱,我们一老一小两人怕是还得坐上十多个小时的轻轨一路南下。

湖南就和中国而今的二三线小城市一般,在名为发展的车轮下苟延残喘,为数不多的“特色”正万般无奈得被碾碎成灰。到达目的地后第二天,根据老先生给的地址和大量的搜索,我凭借着坚持不懈的精神和一晚上的时间找到了那个他回忆中的运输要塞——彼时湖南还算不上前线,大后方的唯一作用是为前线战士们运输物资且确保线路畅通,而那个被当作了驻扎营地的溶洞连接着后方的县城与前方用以通行货车的崎岖山路。

他们是百姓与敌军之间的唯一屏障,因为这个排的存在,保住了整个由大后方运往前线的线路出口,也保住了他们身后的千万民众。

尽管,只是尽管……他们不一定护得住自己爱的人。

我开车载着老先生一路往山上走,溶洞悬在靠近山顶的位置,有着得天独厚的守势。因为太过陡峭实在无法开发旅游业而人烟稀少,我们走走停停,最终在溶洞下方几公里处泊了车,再无法向上开了——余下的路只得步行。

台阶末端是一块天然形成的石碑,其上刻着字,涂了鲜艳的红漆——敬以悼念无名烈士。

那涂料有些过于艳丽,以至于让人觉得刺目了——这几个字像那些年的血迹一样鲜艳如昨,像随处可见的五星红旗一样令人审美疲劳得感到廉价。

金老先生抚着石碑,一言未发。

我想搀着他往上走,他本想拒绝,可走到一半便再也迈不开步子了——他抬起头去看那蜿蜒而上的陡峭石阶,也不知透过那么多年的岁月时光看见了谁和谁。

我虚扶着他,而他万般艰难得地拖动着脚步,到达溶洞时我竟有了种刚结束万里长征后幸存下来的错觉。金老先生站在洞口,透过崎岖岩壁窥着另一边县城映来的熹微日光,叹了口气。

我们并肩坐在向着来时台阶的岩石上,面前峰峦叠嶂,仲夏的树木青翠茂盛,衬着湛蓝苍穹。我给老先生倒水,躬身将保温杯放在脚边,陪他一起默默地看,倒还真像是一对来此地旅游的祖孙。

“我们排开拔离开这里时,只剩了21人。我想,我们恐怕算是幸运的了。”

我没插话,也想不出能说什么。金老先生看似并不那么地在乎我的沉默,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对着山岗道出了那个故事短暂的后续。

 

日军的推进速度极快,在预料之外地打上了一场遭遇战后,694排损失了大量的士兵——余下的多是医疗班和情报人员,而战死在那焦土上的,甚至包括了排长王晰。

那是金圣权记忆里周深第一次发脾气,文工团出身的矮个子少年额角的伤口还未痊愈,却已撑着树枝挑起了大梁——他说,都给我站起来——我们不能让他们白死了,我们不能就这么扔了这条命。

这他妈是那帮混蛋拿自己的命换来的。

金圣权紧紧地攥着张超的手,那人还没醒,发着低烧,梦中是含糊不清的呢喃——他除了陪在他身旁,什么也做不了。

他第一次觉得四周应声缓缓起身的战友们离他那么的远——好像在另一个时空,另一个国度。

第一个站起来的是龚子棋。天生一副凶相的台州人整个左臂都几乎被迫击炮的弹片击穿,借着两三根树枝堪堪固定住骨骼,除却手指尖都几乎动弹不得。他右手撑着一端焦黑的树枝,率先突兀地在所有靠着岩壁或躺在地上的伤员中站了起来,郑重地理了理早辨不出原本样式颜色的军装下摆。

“余老师说,他借我一条命,来年,我要还他中华河山;蔡蔡说,我要好好活着,活到能代替他看这天下太平的那天。

“所以,我不能就这么去死。”

死。一个多么,多么沉重的字眼。沉重得不该出现在一群平均年龄还不到20岁的少年中。

幸存者们陆陆续续地站了起来,大多靠着岩壁或撑着树枝,剩下的多是丢了条腿无法起身或还没能醒过来脱离危险的——金圣权没动,他坐在溶洞边缘,张超身边的岩石上,依旧攥着他冰冷的手,垂着眼睫抬头去看694排余下的那十九个人。

他们像一副哥特风格的油画,因为那阴沉的风格与色调,画家无可避免地弄脏了调色盘与画布,还蹭脏了那些本应当带着十多岁少年朝气的脸庞;又像一尊尊细琢出的雕像,由血肉铸成,嵌进了无数人命,混杂着如何都洗不净的,凝结成痂的血,与被火药烧灼得焦黑的泥土,每个人的瞳孔中都充斥着死亡的腐朽,与藏匿在眼底的,对生命的希冀。

生死的界限第一次在金圣权眼里那么得模糊,甚于那硝烟战场。此刻,在场的每个人都既是幸存者,亦是罹难者,存活于世之时因由对已故之人的思念拉扯着向着地狱流落,或被提着肩膀拽着手臂飞升上天。

那是由已死之人换来的命,背负着他们对未来,对胜利的希望。

背负着他们的爱,他们的一切。

那已不再属于他们自己了。

“权儿。”

周深对他素来照顾,仅仅是如此一唤,金圣权便起了身——松开了张超的手。

“上级已下达命令,行军至衡阳休整,今日开拔。”

周深的声音坚毅,指尖却在止不住地颤抖:

“遗体留在这里,直接火化,不允许带走。”

“鹤哥整个班,到现在,为了兄弟们的尸体损失了有一半人!卓儿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深深,看在他们的份上吧……看在代代和卓儿,和我的份上吧……”

周深的唇瓣在颤,星元说的话,哪一句他不知道?可……

“这是命令,”现任排长阿云嘎伸手按在医疗班班长的肩膀上,眉目难得冷冽如霜,“服从命令。”

他腰间素来挂着的,与他们副排长成对的石坠不见了。怕是和郑云龙一同埋葬在了山岗里的深深焦土之中。

金圣权突然悲哀地想,若是自己死了——

他没来由地觉得张超的掌心愈发地凉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地抽离他的身体,怎么都抓不回来,无论如何都阻止不了。

他只有握着他的手,万分绝望而又竭尽全力,像是就此攥紧了全世界。

 

我们到达衡阳市时是个难得一见阴雨天,金老先生的腰又疼了起来,不仅如此,全身上下都隐约刺痛着——早年受的那些旧伤但逢阴雨便如锥刺股,和已逝去的故人一同提醒他那些无法从记忆中抹掉的往日时光。

老先生听我说已到衡阳时脸上露出的笑容堪比七月骄阳,而后又转为了藏匿在眼底的无边悲戚——待到我们定下前去衡阳市的烈士陵园扫墓的计划,前一日晚,我才等到那个埋藏在这片土地下,也埋藏在他心底的故事。

 

窗外知了不识疲倦地嘶鸣着,天气转凉,寒风卷着落叶吹进屋来,吹动洁白的布帘与少年柔软的鬓发。

张超在吻他。少年人吻得忘乎所以,手掌虚扣在金圣权脖颈后面,窗开着,灌进来的秋风吹得那身病号服空落落的,两人头顶的黄铜电扇随着木窗的吱呀声缓缓转动,新版的黑匣子收音机在窗边静静摆着,衬着那湛蓝中带点枯叶辗转凋零的天——那一刻病房里的时间好像定格在了他们之中,唇瓣生涩的贴合间,就此封存。

带着诧异分开后,金圣权才发觉张超眼角泛着刺骨的红,他想开口安慰,刚醒来的少年噙着的泪水再止不住,顺着因病而消瘦了的脸颊滑落而下。金圣权手忙脚乱地去拭,问他怎么了,他却只是抱住他,开始不惮一切旁若无人地哭。

只是哭,像当年孟姜女哭长城一般撕心裂肺,像誓死同穴哭作彩蝶的祝英台一般绝望哀恸。金圣权抚着他的后背,那人的肩膀在沉闷的哭声中小幅度地耸动,他想问他缘由,忽又觉着不那么必要了。

他的超儿赶鬼门关走了一遭,名利权仇都看得淡了——人生在世不过百年,除却一份真心,旁的,论谁都是什么也带不走的。他轻轻推开金圣权,从他的怀抱中脱离出来,自己伸手擦净脸上的泪痕,绽开一个面具之下的温和笑容,说,权,以后呐,你就是我先生了。

“那好啊。”

他终伸出手去触上了张超的脸,也回以了一个笑,带着抚慰的意味:“那可说好了——不过我一片痴心,若是付给了你,哪怕错了也是甘愿的。”

694排余下的战士部分被分入了湖南的文工团,部分自愿回归了部队。那两年,是金圣权九十三年的人生中最为幸福的时光。尽管大后方并不是那么的安逸,尽管每个人都活在另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中——他依旧觉得那三年值得他赔上往后余生。

他们隐秘而晦暗的无尽爱意不可告诏天下,只能掩藏在演出结束后幕布下的一个吻中,一点暖灯映照着的呢喃情话里,漫天星光下相握相交的十指,与对方那耀着璀璨银河的眼底——每一次眼神、肢体的接触,每一个吻,每一场夜幕下的情爱,都像是临到最后的抵死缠绵。

他们都清楚,战场之外,亦是刑场。

他们去登张家山,在空无一人的山巅之上拜了天地,向着故土的方向双双跪拜高堂——而后,相对而拜。没有满座高朋,没有觥筹交错,亦没有彩礼与祝福,甚至都不知天地父母会不会认他们。少年以血作印,在那两张大红宣纸上写就的婚约后,按下了自己的指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

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

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

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此证。

他们对视一眼,都为那有些过于正式的婚约轻声一笑,唇角漫出的那单纯的快乐像是得了褒奖的孩子。他们俩人的读写都是跟排里读过书的弟兄们学的,算不上有多好,金圣权却一直一直惦记着最后两句话——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多重多重的承诺哪。好像他们一辈子都候不到那一天,好像若是负了,抵上来生也还不完。

 

1944年6月22日,上级领导今日要来看演出,通知早下给了文工团,众人排了约有一个月——既然是要给部队军人唱歌,自然是选些爱国主义的题材,大多不算太难,只是本当压轴的周深坚持不唱霸王别姬,最后阿云嘎与团长一协调,改成了彩云追月,而将那段哀哀怨怨的“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转手给了廖佳琳。

那晚,是1.7万名战士人生的最后一夜。

周深开场唱彩云追月,唱“月色似是旧人梦,遥问故人可知否”,唱“彩云追着月儿走”……他独自一人站在舞台中央向左偏着头,唱那个再回不来了的人,独自表演一出再响不起的二重。

是金圣权拽着他超儿去唱的藤缠树。原本张超觉着太过露骨,大庭广众之下将那小心翼翼藏着的爱意都道尽,怕会走漏一腔情深,并不想去——可又闻周深要唱彩云追月,廖佳琳要唱霸王别姬,又改了主意。

有些事,有很多事,此刻不做就再来不及了。

“我俩结交订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连就连——”他郑重地像是以死为注,下了一个要花上一辈子去等待结果的赌。

那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那么多人面前不加掩饰地将爱意道尽,情深意重地恍若无人。

1944年6月23日拂晓,日军第68、116师团扑向衡阳。中国抗战史上最为悲壮惨烈的衡阳保卫战正式揭开序幕。双方激战至6月27日,日军在付出巨大伤亡后,成功攻占了衡阳外围阵地,阵地上的中国守军连伙夫在内,无一人逃跑、投降,全部战死。(2)

“愿以君王腰间宝剑,自刎于君前。”

枪声与炮火声炸开于夜空之中,满堂宾客俱已散尽,便犹如那八千子弟——廖佳琳面对着无边静寂,将本就已抵在颈间的长剑下压半分——血溅于了那华灯之下,于他凯哥那送归家属的遗物前。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

 

6月28日,日军调上了预备队,对衡阳发起了第一次总攻。双方展开激烈的攻防拉锯战,经5昼夜几乎连续的搏杀,日军停止了进攻。

7月11日,得到了野炮四个大队、迫击炮二个大队的增援的日军攻城部队开始了对衡阳的第二次总攻。

7月13日,经过连续9昼夜的血战,日军攻占了衡阳防线的一线阵地,中国守军伤亡4000余人,失守的阵地都坚持打到了最后一人。在日军着手准备第三次总攻期间,军委会在7月12日严令79军、62军火速增援衡阳,20日已打到衡阳郊外,日军在此时停止了对衡阳的总攻,转而全力阻击并反击中国援军,79军、62军被迫后撤。

衡阳久攻不下,日军又调派了58师团、13师团二个主力师团,增援68、116师团。这时守城的中国第十军的有生力量已经基本消耗殆尽,日军合四个师团之力对衡阳进行了第三次总攻,第十军伤员已过8000人。

 

“嘎子哥……没有退路了,要保住余下的兄弟,就只有突围了……”

金圣权拖着右腿奉命去给人报告战况,少年的容貌此刻几乎再辨认不出,皆掩在了满目硝烟尘灰之下。他心中牵挂着张超,唯恐那人在战场上遭遇不测,再战下去的心思半分也无。衡阳中国守军第十军与下属各部的通讯联络电话线都被日军飞机、重炮炸断,已无法组织有效的抵抗,各部处于各自为战状态,陷落己只是时间问题。

”我们突围出去了,剩下这8000伤兵怎么办,你们忍心丢下他们让日本鬼子屠杀?”阿云嘎下意识地去抚腰间的石坠,触了个空,方才意识到那已不再原处了,“死,我们死在一块,要自杀,我先动手。”

阿云嘎向军委会发出了一份电报:敵人今晨由北城突入之後,即在城內展開巷戰。我官兵傷亡殆盡,刻再已無兵可資堵擊,職等誓以一死報國,免盡軍人天職,決不負鈞座平生作育之至意。此電恐系最後一電,來生再見。

然后拔枪自戕。

第三师师长方书剑以阿云嘎的名义下令挂了白旗——援军迟迟不到,第十军孤军血战,那便只有这样了。

他对金圣权说,不是我们对不起国家,是国家对不起我们。不是我们不要国家,是国家不要我们。

方书剑起草了投降条件,要求保留第10军建制;要求日军进城不杀害俘虏;要求日军对受伤官兵给以人道待遇;要求日军立即停火。

8月8日凌晨四时,日军逼近第10军指挥部所在地中央银行,代理军长方书剑与其他师长被俘,衡阳沦陷。

日军第11军以竹内参谋为代表入城谈判,双方同意停战,日方并承诺保全守军官兵安全。后方书剑与日军68师团长堤三树男正式谈判,日军接受方部投降,但拒绝其条件,方最终同意无条件投降。

至此,历时47天的衡阳之战落下了帷幕。(3)

 

金老先生的一字一句都宛如心口利刃,犹同颈间绳,每分每秒皆在剥夺我的呼吸。

张超呢?他活下来了吗?他们在战火硝烟中,再次相遇了吗?他是否……

他是否也成了某一具无名尸体,腐烂在了那焦黑的,流着猩红鲜血的土地上?

我不知道,我不敢问。生在和平年代的我要如何去触碰那段沉痛的,令人绝望的历史,要如何去揭开某个人藏匿在心底的,鲜血淋漓的疤。

要如何开得了口。

 

我们在一排又一排地看那墓碑,金老爷子不知疲倦地挪动着步子,眯着眼躬着身一个个名字细细看过去。

太阳有些过于耀眼了,天气亦晴朗得不合时宜。人们写作时总喜欢描写倾盆大雨中的殡葬与生离死别,风和日丽下的相遇与一见钟情——今日的天气却晴朗得不适合一场这么,这么悲凄的祭奠,像是在默不作声地嗤笑着,告诉我们上苍并不关心这世间百态分毫。

“金爷爷,这里都是无名烈士墓,不一定找得到您战友……”

“怎么会没有他们的名字呢。”他果断又决绝,“我都记得的。黄子弘凡,石凯,蔡程昱,方书剑……还有张超。”

张超,是啊,还有张超,那个笑起来像蜜糖一样的少年。

他们都曾那么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仿佛面前不是敌人的炮火硝烟,而是未来与君的桃之夭夭。

人生是一场黄粱梦,醒来后,一切归空。

我们最后终在那无名烈士纪念碑前停下了脚步,我放下了手中的捧花,弯腰鞠躬。老先生没说话,我抬首去看镌刻在上面的墓志铭:先烈吟泣血,英魂照长空。

虚情假意得令人失望。

我们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轻巧的,年轻人运动鞋的脚步声。我回头去看,是个年纪与我一般大的少年,戴着白色的鸭舌帽,手里拿着一束捧花。那人向我打招呼,我们便在那无名烈士纪念碑前交谈了两三句:我由此得知他的养祖父是一位士兵,今年夏天刚刚逝世,他从衡阳保卫战的尸堆里爬了出来,从此住在北京城郊的乡村里,终其一生都不再从军从政,领养了一个孩子后独自过上了儿孙满堂的日子。

我问他姓名,他说,爷爷姓张,叫张超。

我看见金老先生闻言抬起头去看他,只是撇了一眼,便又低了下去,那双枯槁苍老的手颤动着,将所有的心绪都暴露殆尽。

“爷爷坚持要埋在烈士陵园里,他说,一定会有人来找他的。一定会有的。”

我们目送着年轻人离开,带着那块金老先生保存了近一个世纪,镶嵌着两人唯一一张合照的怀表。它的时间停滞在了张超“死亡”的那天,黄铜色的光泽不复,早就蔓延上了令人窒息的黑。

 

——我怎么找得到你呢。那天的尸体那么多,碎裂后烂在地里的肉块混杂着弹壳和焦土,尘灰迷了我的眼,衣物碎片都是与那日夜色一般死寂的黑。我找了一天一夜,正午七八月份的太阳灼伤了我的后背,指甲缝里渗出了血来……烈日下的尸体散发着腐烂的臭味,在一具只剩了一条腿的尸体下我找到了你的怀表,可那儿四周的尸体实在无法辨认出原本的样子了……怕是他们的家人来认领尸首,都寻不到了。

——我没能哭倒血肉长城,我没能带着你的尸首回家。我没能履行诺言。

——我甚至都没再去找你。

 

“超儿,我们去照张相吧。”

“哟,这个月的晌钱不要了?金大少阔绰了啊。”

“对,要能放进怀表的那种……来来来你坐着,我站你后面。”

“为什——”

高个子少年凑近另一人的耳边:“那些富贵人家拍结婚照,太太都是坐着的。”

“去去去,我才不是你太太。”

“嘿呀两位先生,这是拍不拍哪!”

“拍,当然拍——”

相机快门按下,恍若就此定格了时间。

 

一个耗尽此生去等他,一个用尽余生去祭奠——都是愚人,赴了以爱为名的鸿门,哪怕是死也甘愿。毕竟有些事,有很多事,若是此刻不做,便再来不及了。

金老先生逝世于那年严苛的冷冽寒冬,享年九十三岁。唯一的遗愿,是托我申请将他葬在张超的骨灰盒旁——不求合葬,只要在旁陪着他便好。

我想,活到这个岁数应当什么都能放下了,心里自然也是什么都明白的——哪怕是放不下的,岁月流逝,总会有再相遇的那天。

合眼之后看到的,应当是在奈何桥倚身伫立,柔软碎发贴着鬓角的他。

“抱歉——让你久等了。”

“也不久。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俩结交订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他笑了,开了嗓子柔声地唱:“连就连。”

 

1)婚约出处不详,众说纷纭,如果有jm知道原作者麻烦告知我标注一下。

2)出自百度or谷歌,略作修改。

3)改自史实,不可置信。

 

下一棒老师 @朽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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